伊比利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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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霖】游园惊梦(三)惊梦

~小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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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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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医院原本是专为德侨设立的战地医院,北洋政府对德宣战后改为民用医院。按病房私密性、面积大小和设施水平等分为三等,收费也不同,第三等属于慈善性质,只提供给“真正的穷人”,护士们还要仔细甄别是否有富人为了省钱而伪装成穷人。承德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荣家自然是不会在乎几个门诊费用,当即花了十元钱挂了专家的号。


许一霖的鞋袜脱了,连裤管也挽起了半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衬得那已经化了脓的伤口更加面目可憎。传统的书香门第从小都深受礼教规范,行走坐卧都有一套严肃的规矩,且不说是三寸金莲足不出户的女人,男人在人前也要衣冠齐整,站如松柏,坐如洪钟。陌生冰冷的环境里许一霖浑身不自在,露在外面的皮肉简直如同生了一层芒刺,一双手下意识一点一点将挽上去的裤筒往下褪,眼睛竟然不自觉寻着身边站着的荣石的方向,荣石眉心紧锁盯着对面的那位身材高大同样眉心紧锁的德国医生。


那高鼻子蓝眼睛的格林医生看着有三四十岁,黄色的眉毛紧紧蹙着,人看上去很有些凶,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握住许一霖脚的时候,手心里像是攥了一只活泼并且好斗的兔子,挣扎着想要逃之夭夭。格林医生大手用了几分力气,被捏疼的许一霖鹿眼里立即挂了一圈眼泪,刚提了气要和那只大手较劲,头上就被拍了一巴掌,荣石一双手在后面握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听话!”许一霖打算回了头去瞪人,可被肩膀上的双手一握,恐惧竟莫名少了几分,也就忘了要同荣石示威这一项。


生铁口的夹子原本就是夹山里野猪老虎一类大型野兽的,许一霖误踩中了没被夹断骨头已经是幸运至极,脚踝两面的伤口到了荣家之后才由他自己涂抹了一些大夫留下的药膏。处理不当,药膏又不十分对症,伤口迟迟不愈合,没患了败血症已经是幸运至极。


荣家常做些慈善在北方很有些名声,康德医院的募捐也得到了荣家不少资助,一向严肃的格林医生对荣石格外客气,当即安排了许一霖的手术。有一两处深一些的伤口需要缝合,其他几处做了简单清创包扎,护士请荣先生到休息室里等候被荣石委婉谢绝了。荣石坐在手术室外的木头长椅上等着的时间久了,就不免困倦,伸手扶额却是一阵钝痛,当即清醒了七八分。


荣家耕读传家,虽然到自己这里“耕读”都失了传,但总还没失了“首善之家”的风范,在乡里修桥、铺路、灾建粥篷夏施茶统统不提,好歹还坚持着与人为善的纯良。可这好人一向是不得好报,荣石从没指望着自己能捡个“海螺姑娘”洗衣做饭、洒扫厅堂、自荐枕席来给后人做善有善报的范例,可也不至于捡了一匹“中山狼”——还是只粉面白蹄儿没断奶的乳狼,牙都没长全就呲牙咧嘴地咬人。


许一霖体虚是胎里的不足,骨骼修长却是挂不住几十斤肉,手上没什么力气,荣石实打实挨了他一拳虽然眉骨发痛,可还不至于淤青红肿,见有护士扶着病人走过来,荣少爷做贼心虚伸手虚拢住半边脸,做了忧国忧民的沉思状,心里早就对着许一霖怒吼了一万遍。但他也只能在心里吼两嗓子,逞凶发狠这事儿主要靠气势,如果凶到中途卡了壳就如同谢了气的皮球拍不起也扔不出,结巴就更会适得其反。荣少爷是个战场上手起刀落宰活人眼睛也不眨一下的主儿,可面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圆眼睛少年就打不得也骂不出了,一口气血憋在腔子里无处发泄,没两天脑门上生顶出个红包来。


这许一霖也真是个怪胎,长了个纤细温润的模样,性格却如同山里捡的野狼崽子,不管青红皂白看见伸过来的手就要咬一口,对别人也都还说得过去,但只要见了荣石就视若仇雠,即使不横眉立目也冷冷落落。


荣少爷那点儿愧疚被许一霖一拳打了个干干净净。自己是一时心急要给他脱了衣服看伤,毕竟是自己手上没准儿捏了人家小孩儿一把,虽然他细皮嫩肉,可又不是个大姑娘,都是大男人有什么怕看呢?


他是大男人吧?


荣石眨巴两下眼睛,眉骨又疼了起来。


许一霖做完了手术又在医院里住了三天,荣家来了专人伺候,荣石忙于工厂事务头一天见许一霖出了手术室就坐车离开了,等第四天一清早立即开了车来医院接人出院。


最后一次还要打上一针,许一霖这人奇怪,说他性子柔弱却是生挺着腿上的伤口快烂到骨头了也不吭一声,说他刚毅却又怕极了打针。起先手术清创缝伤的时候因为打了麻药,许一霖还可以咬了牙将头一扭假装剜肉补疮的是别人的腿,等到麻药劲儿过了护士拿了针头寸许的注射器之后,小许先生就不淡定了,当天下午医院里就流传了某位男子汉打针哭出了鼻涕泡、哭湿了床单的传说。


荣石见他浑身僵硬一脸惨白地从医院里挪了出来,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还瞪得溜圆就知道临出院的最后一针消炎药又让小许先生受了不小的惊吓。


他不喜欢旁人碰触荣石也就没伸手去扶,看着他以极缓慢的动作小心试探着在不让自己受到二次伤害的前提下上了荣家的汽车。许一霖瘦成一条的背影倔强极了,不知是什么风骨让本来会显得笨拙又可笑的姿势在他做来都是徐缓、优雅的。荣石静静地看着,看他挺着一根脆弱的傲骨小心翼翼勉力维持着自己那份随时可能碎了一地的自尊,忽地凭空生出一只手在他心头重重挼了一把,原本坚硬如磐石的心底缝隙间竟然生出了一点儿柔软鹅黄的细草。


等许一霖在软皮的座椅上坐好,并且长嘘了一口气,荣石就又想起自己委屈的眉骨,不打趣他一番又如何甘心。荣石弯了腰伸手撑在车门上故作关切道:“我总担心着你这脚再感染发炎,要不再请格林医生开了两天的消炎针……”


没等荣石说完,许一霖已经摆着双手连声拒绝,荣石一笑出声他就知道对方是拿自己取笑,脸上的惊恐神色雨霁云收,狠狠瞪了荣石一眼。那双梅花鹿一样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可以见底一般,愤懑里还带了点委屈的神色,让人很难克制住再出言逗逗他的冲动。荣石心情大好,却见许一霖神色忽然一变,目光落在了荣石身后医院台阶不远的地方,荣石遂循他目色去看。


荣意一身红色格子的小洋装娇俏可爱,脸上化了淡淡的妆,一笑起来就没个停。她正同身边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有说有笑。男人瘦高颀长,一身十分考究高级的西装穿在身上板正得体,眉清目朗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更添了几分书隽气,他背脊挺直,一双薄唇说话微笑都是克制的点到为止,好像他的情绪总是保持在一种叫做“冷静”的阙值之间,永远不会有兴奋或是低落的时候。


八年前梅清远如飘花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承德,四年前又如飘花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他的官话纯正,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上两句,像一部语言的机器,只能推测他大概走过很多地方,发生过很多故事。唯一确凿的信息就是他是一位医术十分高超的西医,并且有过西洋留学的经历。梅清远不算是承德本地人,却算是荣家的旧相识——在承德城内,很难在保持正常生活的同时还可以屏蔽掉与荣家有关的消息。当年荣树还是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淘气得没了边儿从假山上跌下来摔断了手臂,梅清远替荣树接好了手臂也痛荣家有了联系。


荣石和梅清远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彼此。他走了过去,荣意一脸兴奋地向着他挥手。


梅清远先向着荣石伸出了手,道:“荣先生,别来无恙。”


荣石握住了那只手,略微一怔,还是那只握手术刀的手,软中带韧,食指和虎口上有些磨出来的老茧。


君子之交淡然如水,当年意气风发的荣石颇有些游侠的风范,那时的人很难在腌臜混乱的环境中还恪守着一份清冷自省的态度,人们要么变得激进而狂热,要么在混沌中更加恶浊。清醒让得梅清远显得格外异于常人。荣石对飘然出尘的梅清远很有些惺惺相惜意味,对于梅清远的不辞而别虽略感失落,倒也觉得如此才更符合这人的气质。


“我猜你这些年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荣石说。


梅清远淡淡一笑:“树不会把他的种子都撒在一片土地,在一个地方太久生了根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那为何又回来了?”


梅清远脸上仍就是那种淡如清水的笑意:“种子飘得再远也总要有生根的那天。”


梅清远说话的时候荣意仰着脸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绽如飞霞,一个错目的功夫,指着荣石背后远处自家的汽车,道:“哥,小许哥要去哪?”


许一霖从另一面车门下了车,正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一条胡同,天青色的身形一晃就消失了。


荣石转过头来,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他再次握了握梅清远的手,说:


“欢迎回来。”


高鼻深目的洋人大夫虽然看着凶恶,可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将许一霖腿上两处深深的伤口缝合得严密而妥帖,不仅不再臭烘烘地流血,还结了痂。


许一霖一瘸一拐卖力地像着胡同的另一边阳光处走去,隐隐感觉伤口处正有嫩肉如同春雨后的嫩芽一般在痂皮处蠢蠢欲动。他很年轻,像是一块未经开垦的土地,虽然被天火烧成一片焦土,可不需要太久就又能在黑黢黢的土地下钻出细小的绿芽,年轻的生命总是更有生机的。想及此处许一霖多了几分力气,一手扶着青砖的墙面,拐得更快了些。他走到对面街口的阳光前停了下来,转身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高大身形,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又像是夕阳拉长的漆黑影子。


回去的路上,许一霖一言不发扭头望着窗外变换的景色。


在距离老宅不到一里的地方,荣石叫停了汽车,他让司机下车走远一些,自己同许一霖两个坐在车厢里沉默。


“我说话会作数。”


许一霖歪头懒散地躺在座椅里,睫毛垂着好像窗外真的有值得他注目的景色。


“伤养好了你可以走,我绝不会拦着你。”


“我知道我是你花二十块买的。”许一霖忽然幽幽地说,他转过头来,一张脸久不见阳光似的白得看得到皮肤下细小的蓝色血管。


荣石一口气堵在胸口,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谁,谁跟你提二十块钱的事了?!”


许一霖又不说话了,一双手臂撑在座位上,身体略微倾向了荣石的方向,近在咫尺,脸上几乎只看得到那双乌沉沉的眸子。荣石的背贴上了车窗,眼里灌满了那双盛了黑夜与星光的眼睛。许一霖的身上有在医院里带来的淡淡的消毒水味,也有他用的混合花的香皂味,车厢实在是空间不大,他又是靠得太近,多吸了一口气都有故意嗅他的嫌疑。


荣石屏息拧眉,涨红了一张脸。


许一霖在他脸上扫视了两圈,看着荣大少爷脸上的肌肉太过紧张而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终于无趣了一般靠回了属于他的地方。


从医院回老宅后,许一霖很有了些变化。大概是因为脚上伤口渐渐痊愈了,拆了线之后连行走也基本如常,他的心情好了很多,每日里拾花弄草,还偶尔同人说上几句话,终于是不再将自己闭锁一隅。


荣石见他如此,心中略微欣慰,却也隐隐地落入某种莫名其妙的担忧。有几日里做梦都是下人进来回禀,或是说“小许失踪了”,或是说“小许留下书信就走了”,再有甚者说“小许留下二十元钱走了”……梦里形式百样,结果终都是“小许,走了”。


局外看着的“荣石”说:走就走吧!他哪来的二十块钱!?


梦里的“荣石”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梦的结局不得而知,因为他总是在梦里的“荣石”追出去的一刹那醒来。


醒来没有大呼小叫着“小许,走了”的下人,他也不用咬着后槽牙骂着“白眼狼”追出去。自己又为什么要追出去呢?他腿好了,不装哑巴了,也不去别院里大半夜吊嗓子引得房前屋后夜猫跟着鬼叫了……挺好,走就走吧。


可许一霖像是腿好了也失忆了,倒好像当初咬人逃跑的不是他,每日里一袭长衫长廊亭下地晃,兴致来了还在背人处唱上两句,唱“海岛冰轮初转腾”,也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偶尔还要来上两句绵绵软软的昆山腔。


荣石隔着一堵粉墙听到了两次,头顶上一枝海棠斜斜地长了过来,他就不自觉想到了那日里许一霖一手持剪一手拈花兰芝玉树地站在飞絮春光里的模样。


他一个小孤儿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进山成了野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往哪走呢?这不是挺好的?


荣石心中暗自满意了,脚下没见一块瓦片,一脚踏上哗啦地粉粉碎,墙那边的唱腔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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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资进组下章必须占便宜啊……


打破第八集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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